還有幾戶學生，杭州市財經職業(yè)學校老師何笑蓉即將完成暑假的全員家訪。西至余杭，東至錢塘，40多戶人家遍布杭州各地。動輒數十公里的路程，約時間、轉車，何老師駕輕就熟，她笑著說：“有老師甚至要坐動車去紹興、海寧家訪，這是在職高當班主任必備的一項技能。”

2003年從杭州近郊某初中調到復興路旁的江濱職高（現(xiàn)杭州市財經職校），何老師已經在職高當了21年班主任。她的家訪經歷，也見證了這20多年杭州職業(yè)教育的巨大變化。

職業(yè)教育也能把孩子教好

1993年大學畢業(yè)開始，何老師在初中一待就是10年。到職高后，她才真切感受到家訪路的遙遠。

“那時我們只能坐公交，到站還得邊問邊走幾公里，看到路邊停著載客摩托，如獲至寶。”到職高工作后的第一年家訪，何老師吃了沒有手機導航的虧。班上有不少家住蕭山的學生，家庭信息表上填的住址都寫著“蕭山河莊某村”“蕭山義蓬某村”或者“某某東邊的農場”，看著離得都挺近，她就專門安排一天，想一起訪完。沒想到，公交一小時來一輛，路上就得花4個多小時，“到最后一家，已經到最東邊了，人家晚飯已經吃過了，訪完家長還說要不直接就留家里住一晚，因為回城區(qū)兩個小時打底，公交太難等了?！?/span>

十幾年前江濱職高的物流實訓

遙遠的不只有家訪的路，家長們對職業(yè)教育的認知，也讓何老師覺得離職教真正的“模樣”有些距離，“很多家長直接說，‘我們不相信職業(yè)教育能把孩子教好。’”何老師坦言，別說20年前了，至今還有極少數家長持有這種觀念。

這種偏見由來已久。2003年，江濱職高開設物流專業(yè)，何老師成了首屆物流班的班主任兼英語老師。她坦言，當時也曾陷入深深的煩惱。

十幾年前江濱職高的課堂

初中時，她班上的學生成績一直名列前茅。到了職高，她仍舊按“老一套”去教，“我讓學生每天放學后背單詞，背完回家。沒想到我回了趟辦公室，再回來教室里已經人沒了?！?/span>

1984年杭州市發(fā)布的《關于加強和發(fā)展中等職業(yè)教育的實施意見》規(guī)定，今后招工專業(yè)對口或相近的工種，優(yōu)先從職業(yè)班畢業(yè)生中招收，中職教育迎來春天。當年，清河中學、江濱中學等一批學校或改為中職學校，或辦中職班，招生十分火爆。

而1999年高校開始擴招，中職生源大受擠壓，招收的學生成績開始往下走，中職學校的形象差了，學校的招生開始遇冷。隔年，杭州開始優(yōu)化職業(yè)教育結構布局，做了新一輪招生政策和辦學體制改革。

如今，越來越多中考分數能上普高、優(yōu)高的學生，主動選擇中職。中職學校開設的“中高職一體化”“中本一體化”專業(yè)，也讓中職教育越來越火爆。中職的文化課也越來越被重視，有學校甚至上普高內容。背單詞早已不是問題，很多學生意識到英語和其他文化課在升學和就業(yè)的重要性，經常自覺組隊補習。

“通透”的家長越來越多

在20年前的家訪中，何老師發(fā)現(xiàn)，不止是學生，不少家長對中職教育也知之甚少。

當時中職學校只有3年制班，學生一半考大專，一半高三去企業(yè)實習，準備找工作。家訪中，不少人告訴何老師，孩子不擅長讀書，索性早點工作，“來職高學一門技術，可以早一點工作?！庇械募议L則表示，中職花費低廉，家里供得起，“只要孩子在學校里待著，不出去惹事就好。”

何笑蓉老師與學生們在一起

只有少數家長，“固執(zhí)”地堅持讓孩子在自己規(guī)劃的路線上前進。有次家訪讓何老師印象挺深——2009年，某學生一家人靠媽媽做手工維生，住在老式樓房的樓梯間。當時何老師任動漫專業(yè)班的班主任，“家長就拉著我的手說，孩子就想走動漫這條路，他們就讓孩子來職高學動漫，用微薄的收入全力支持他，希望我能好好帶他?！边@種對孩子的理想全力支持的家長，讓何老師很是感動。

2022年，《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(yè)教育法》實施，中職的升學路徑多了，家長衡量職業(yè)教育價值的標尺，也從“就業(yè)”變成“學歷”。何老師說：“以前4個班中，兩個實習班、兩個升學班，但現(xiàn)在高三整個年級可能僅有七八個學生會去企業(yè)實習，其他學生都在準備單招單考?！?/span>

家訪里，“通透”的家長也越來越多。有人專門做過研究，問的問題很專業(yè)：學校的專業(yè)設置怎樣？對接哪些高校？還會拉著她分析，“如果去普高或者民辦高中，最后可能也是讀個大專，但是讀了3+2，半只腳就跨進大專了，以后還能專升本、讀研?！?/span>

也有家長說，在普高孩子會面臨更多競爭，“在職高孩子可能是‘Number one’（最棒的），得到更多關注，有自信也有機遇。”在他們心中，孩子去中職似乎不再是權宜之計，而變成了一種真正的“選項”，同樣可以“飛得高”“走得遠”。

學生一個鞠躬讓她濕了眼眶

變化的不只有家長。何老師說，自己作為教師的成就感也有了改變。

在初中教書時，每逢大考，那些90多分甚至100分的學生成績，讓何老師有滿滿的成就感。到職高工作后，很多學生的文化成績不理想，何老師一度找不到成就感。經過家訪，她發(fā)現(xiàn)，得把目光從成績轉移到孩子身上。

2003級有個女生叫嚴旭（化名），平日總戴鴨舌帽，穿寬松的校服，儼然一副“嘻哈小子”的打扮。等到高三時，平日嘻嘻哈哈的小嚴，上課總在睡覺，成績掉得一塌糊涂。

何老師找到小嚴，孩子道出原因：“我晚上得在吳山夜市擺攤?！痹偻聠?，孩子覺得媽媽太辛苦，想賺錢補貼家用。

小嚴的媽媽做水產生意，高三前的暑假，她跟著媽媽起早貪黑，看到了媽媽的不容易。經歷了這些，小嚴有了想早點出來工作的想法。

畢業(yè)生送給何老師的紀念品

約了個時間，何老師到小嚴家，想和一家人細細聊聊這件事，“進了家門才知道，這家人由4個女性組成：外婆、媽媽、孩子和她妹妹。這個家是她媽媽一個人撐起來的，孩子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奇怪了?！钡€是告訴小嚴，這樣做杯水車薪，“媽媽努力供你上學，學業(yè)沒顧上，對她其實是種傷害?！?/span>

五個女性推心置腹地交流后，小嚴收起了攤子，回歸課堂，考上了大專，“孩子大專時回來看我，我眼睛都要‘掉下來’。”“假小子”不見了，穿著裙子、留著長發(fā)，成了一個清秀時髦的少女。

一年又一年，何老師發(fā)現(xiàn)，中職學生與人交往的能力、主見，一直都很優(yōu)秀。2003級的“老班長”，從2006年畢業(yè)后，時至今日，每年教師節(jié)，都會給何老師發(fā)一條長長的祝福短信，每年不重樣。

上一屆畢業(yè)典禮后，幾名學生來到何老師的辦公室，想和她多待一會，大家分吃了塊蛋糕，聊了會天。因為還有個會，何老師讓大家先走，正收拾東西時，身后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“何老師！”她一回頭，其中一個男生對她深鞠了一躬，轉身離開?！拔移綍r情緒還是挺穩(wěn)定的，但當時，我的眼淚嘩一下就流出來了。”